第67章 第六十七章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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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染发剂的梳子,定期补染会褪色的红发。

    见贺桥进来,他将梳子递过去:“帮我看看后面的发根有没有染到。”

    他从来不戴手套,也不穿保护衣服的围布。

    因为每次染发时,他都会从贺桥房间的衣柜里随便拿一件衣服出来穿,硬生生把洁白的衬衣弄得再也洗不干净,一次又一次。

    反正贺桥没有提出过抗议。

    他也的确不想抗议。

    他同样不戴手套,接过那把残留着体温余热的梳子,耐心地帮池雪焰染后脑勺处的发根,同时道:“协议拿回来了,很顺利。”

    池雪焰没有说话,似乎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,又似乎是并不关心。

    他专心地看着镜子里帮自己染发的男人,提醒道:“要多梳几次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没脱大衣?不热?”

    轻缓梳过发根的梳子顿了顿,身后的人应声道:“忘了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脱吧。”

    贺桥便说了一句与协议结果一样长的话:“手已经弄脏了,没法脱。”

    闻言,池雪焰微微扬起嘴角,像是觉得有趣。

    他的手早就脏了,把原本干净的梳子柄弄得一塌糊涂,再递到贺桥手里,很快弄脏了对方曾经洁净的掌心。

    无论是被染发剂着色的皮肤,还是同样难以洗净的人生。

    在刺鼻的气味里,贺桥沉默地替他梳着头发,不止是他要求的后面,偶尔回答眼前人的提问。

    “今天外面冷吗?”

    “化雪了,很冷。”

    他想起那些被缤纷脚步踩灰的积雪,想起街边花店里在料峭寒风中颤动的花瓣,忽然说:“你快过生日了。”

    池雪焰的生日是二月十四日,整个冬天最浪漫的那一日。

    又要长大一岁的人随口道:“嗯,今年不过。”

    去年的这个时候,他也是这样说的。

    贺桥从来不会质疑池雪焰的决定,不会问多余的问题。

    可这一刻,或许是因为彼此的距离太近,或许是因为过热的室内温度带来一种近乎温馨的气氛。

    他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过?”

    正凝视着镜子的人轻笑一声。

    空气霎时陷入静寂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就在贺桥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,突然听见一个轻盈而详细的答案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很喜欢在这间房子里最后过的那个生日。”他说,“不想用其他生日覆盖掉。”

    这是可以继续往下交谈的语气。

    贺桥问:“小时候?”

    “五岁那一年。”

    五岁之后,他们搬去了后来住的那个家,搬进了更大更好的房子,未来也越来越好。

    可是那些曾经美丽的幸福,都毁在一意孤行的他手中。

    透过镜面的反射,贺桥的目光望进那双忽然暗下来的眼睛,便不再问了。

    他收回手,放下梳子,准备退出这段过分靠近,以至于稍显逾距的距离。

    “染完了。”

    可池雪焰却蓦地转过身来,直直地与他对视。

    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描摹的复杂情绪,好像陷进一场美得不可方物的万里长梦,晶莹剔透的旧梦在游离的神思中骤然流泻而出。

    “那天我其实哪里也不想去,不想庆祝,只想在家看电视,周末一整天都是动画片,可他们非要带我去游乐场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是他们俩想去玩,拿我当掩护,但到后来,我也玩得很开心,虽然很累,累得我一到家就躺进沙发,想睡觉。”

    贺桥静静地听着,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、新鲜雀跃的回忆。

    “但他们又叫我吃蛋糕,我不想吃,我爸硬是把叉子和蛋糕盘塞进我手里,我打不过他,只好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吃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吃得……不,我睡得整张脸都沾满了奶油,半梦半醒的时候,觉得脸上黏糊糊的,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。”

    “结果我看见我爸正蹑手蹑脚地把相机递给我妈,我妈要给我拍照,她憋着笑,不想吵醒我,我爸在旁边看着,突然趁机亲了一下她的脸颊。”

    “相机抖了抖,拍歪了,气得她立刻转头瞪回去,然后,我彻底睡着了,大概是笑着睡过去的——到最后,我又很喜欢那个本来不想吃的蛋糕。”

    化学试剂一点点渗进脆弱的发丝,沉湎于回忆的人也一点点从万里长梦中醒来。

    “我喜欢那个生日,也喜欢那张照片,虽然我出现在画面边缘,样子也很模糊。”

    最后,池雪焰轻声说:“不会再有更好的生日了。”

    他难得向贺桥如此耐心地讲述一个决定的原因,如此详细地提起一段遥远平淡的往事。

    而贺桥几乎可以在脑海里复原那个洋溢着笑声的夜晚。

    因为他曾经偶然见过这张照片,它被池雪焰放在一个抽屉里。

    空空的抽屉里,只放着这张装在相框里的照片,此外是不见光的一片黑。

    所以,他每一次路过武术馆旁,想象二十多年那个小男孩时,都以那张模糊的照片作为蓝本。

    所以,他认真地附和了对方的决定:“嗯,不过生日了。”

    外加一个多余的问题。

    “那天是什么蛋糕?”

    “栗子蛋糕。”

    “你爱吃栗子?”

    “大概吧,以前我妈下班回家,经常会带一袋糖炒栗子给我。”

    多余的问题到此为止。

    在池雪焰离开浴室后,贺桥俯身洗手。

    掌心沾染的深红斑点没能完全洗净,要等时间将它褪尽。

    但不重要。

    贺桥走出浴室,看见等待头发上色的池雪焰正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,旁边放着那份事关重大的纸质文件,他依然没有翻开,毫不在意。

    他显然不想弄脏那张平日里经常懒洋洋窝上去的旧沙发。

    等洗掉染发剂,再过几天,头发彻底固了色,池雪焰又会重新回到那张沙发上。

    那张曾拍下过珍贵照片的沙发。

    贺桥久久地想象着二十多年的那个生日夜,那个陷在柔软沙发里一脸奶油的小男孩。

    在这种想象中,空气里飘荡着幸福绵长的幻觉,像金色日光消逝前的最后一丝甜美,连他原本厌恶的奶油都变得香甜。

    一直不曾脱下大衣的贺桥走向玄关。

    “我出门一趟。”

    不是去办池雪焰交给他的正事。

    池雪焰循声望来,看着他穿鞋。

    他总是很聪明,似乎猜到了贺桥要去做什么,所以没有问:你去哪里。

    他只是笑了起来,讲起听上去不着边际的话。

    “陈新哲有没有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贺桥说,“他只问是不是真的要这么做。”

    即将重新拥有一头红发的人仰起脸看向他,眼中渐渐写满笑意。

    不是如今更常见的肆无忌惮,或是满不在乎。

    而是一种纯然的清澈。

    “他问这句话的时候,一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你。”

    贺桥没有否认这个语气笃定的推测。

    他跟池雪焰讲过自己与陈新哲认识的原因。

    他想,或许眼前的池雪焰也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的他。

    他们见过一面,在相亲的咖啡馆里。

    在彼此的生活都不曾崩塌的那段灿烂时光里。

    其实他已经很少再回忆过去,也快记不清那个自己了。

    贺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,低声道:“很快就回来。”

    他凝视着那个穿着自己衬衣的背影,轻轻关上了门。

    洁白衬衫上晕开的点点深红,总让人想起盛放的玫瑰。

    渐渐沉落的日色中,贺桥路过了甜味浓郁的蛋糕店,路过了色彩纷繁的花店,最终在一家人气颇旺的小店前停下。

    他从队伍末端开始等待,等待着买到一袋糖炒栗子。

    排在他前面的是一对情侣,女生手里捏着一个印有其他店商标的纸袋,里面仍然鼓鼓囊囊的。

    男生问:“要是这家也不行怎么办?”

    女生像是不太高兴:“那就再找下一家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周围就这两家……要不我给你剥?”

    “不要,这么难吃,又这么难剥,你也不许剥。”她忿忿地说,“等买到好吃的栗子,我就把它丢掉。”

    贺桥听着这对情侣的对话,第一念头是,还好他没有去附近的另一家买。

    紧随其后的第二个念头是,这个语气稍显骄纵任性的女孩,有点像池雪焰。

    不像现在的,或许是像很久以前的池雪焰。

    尽管那对贺桥而言,基本也只能靠想象去描摹。

    他印象最深刻的那个池雪焰,是在相亲结束,阔别已久后再重逢的那一日。

    红发青年笑意醺然地向不再天真的他伸出手。

    “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。”

    后来的日子里,贺桥常常想起这句话,反反复复地回忆那个瞬间。

    不论是待在池雪焰身边的时候,还是不在他身边的时候。

    渐渐地,他不再难过了。

    即使是在今天。

    陈新哲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让那家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公司退市,而贺桥也想知道。

    池雪焰做出的决定经常会随心所欲地更改,尤其是在事关那个人的时候。

    其实贺桥不确定他究竟是想要借此同陆斯翊谈判,还是要赌上一切的鱼死网破。

    是要以协议为筹码再靠近那个人,还是要以最疯狂的方式同对方决裂。

    贺桥不确定。

    不确定也没关系,他不会问。

    他只是很清晰地记得那双曾向他伸出的手。

    白皙柔软的,没有丝毫阴影的掌心。

    四处弥漫的板栗香气中,他接过店员递来的纸袋。

    用残留着暗红染发剂的掌心接过。

    贺桥提着盛满糖炒栗子的纸袋,向来时的方向折返。

    一直走到前方岔开的路口,他短暂地停下了脚步。

    天空中忽然又下起了雪,纯白的雪花轻轻落在他肩上,无声地洇湿黑色大衣的边角。

    前面有两条路,都能通往家的方向。

    一条路有热闹的底商,沿路的雨棚能遮住飘落的雪,一条路只有冷清的风景,但离家近一些。

    道路在此分岔,黄昏的余烬照耀着柏油路面,到处是人声与车声。

    一个最平常的选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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